大堂之内。
上一眼见时，还悠闲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洛平阳，此刻已是站在供桌前，正抚着块木牌子，一声叹息，后便说，“时至今日，已经过去这些年啦，真是想想都叫老夫唏嘘。”
梁上，定睛细瞧，周浮才看清洛平阳手中拿着的，是一块灵主牌。只是隔着远了些，字迹变得模糊，于是便也认不出，那灵主牌是为谁人而立下的。
“自那事起，已经过去七年又三个月，师傅。”跪在地上，沈杜远抬头望着洛的背影笑了笑，答道。
“杜远，你倒是一直记得呀。”瞥了一眼沈杜远，洛平阳阴黢黢的说道，“不知你铭记于心底的，是亲手杀死自己师弟，还是我将你逐出师门？”
“弟子都记着。”沈杜远轻声道，面上无悲无喜。
“唉！收起你的自作聪明罢，傻徒儿！今日约我在此相见，又摆张供桌，放着你师弟的灵主牌，不就是想重提此事么？”洛平阳说。而沈杜远则低头不语，似乎默认一般。
洛平阳的手，再次慢慢抚摸过灵主牌表面，念着牌位上的名字，一遍又一遍，“邱福义，邱福义... ...”
“恨你邱师弟么？”洛平阳问。
“杜远不恨。”他答。
“恨师傅我么？”洛平阳问
“杜远也不恨。”他再答。
“呵。”洛平阳笑了笑，笑得勉强又苦涩，他将刻着邱福义名字的灵牌，重新放回供桌上。“你与福义同岁，九岁入我云中剑派，是根骨奇佳的修炼苗子，我看中你二人资质，将你们这对师兄弟揽入袍下，由为师我亲自授业，可以说我这双手掌，是抚着你俩的头，量着你俩一年年长高。”
背对沈杜远，洛平阳挑过脸，看了他一眼，又娓娓道，“看着你长大，能不知你秉性如何？”说完，顿了顿，转回脸再望向灵牌，“你性子沉稳，不急躁不冒进，为人聪明，在外人眼中，你是个听话顺从的好徒弟，可只有为师知道，你性子倔强至极，心中决定了的事，便是十头牛也拽不回。传授你武艺那些年，为师仍是历历在目，柔云剑中的那式‘拨云见日’，出剑时本当剑指胸腹，你却非要高出三分，锁人咽喉而去。每每为师责备你出剑不对，你却也不争辩，只当道歉领罚后，依旧是我行我素。”
沈杜远仍旧埋头跪着，一言不发。
长叹一声，洛平阳背负双手，目光斜斜四十五度，吓得房顶上周浮一机灵，侥幸是没被发现。便又听洛开口道，“你嘴上说不恨，而实际却记恨在心底，就如同七年前，我将你逐出师门时，你口服心不服。”
这时，才见始终埋头默不吭声的沈杜远，将那头高傲的抬起，对洛平阳的背影说，“师傅说得对！弟子是恨，也是不服！”
“痴儿，痴儿！”洛平阳转身向他，狠狠的甩开袍袖，训斥他道，“你真当为师老糊涂了，不知你与福义之间恩怨瓜葛？为了‘潇湘剑雨’这区区四字头衔，你与福义澄川渡口一决生死！”
“师傅曾教导徒儿与师弟，人生短暂如蜉蝣，朝生而暮死，若不能赢得身前身后名，此生有何乐趣。当年弟子为了赢师弟，夺那‘潇湘剑雨’的名头，又有何错？”
“错，你大错特错！当年为师说出此话，是见你与福义二人天资极佳，能在修行路上互为彼此的刀石与刀，相互砥砺相互琢磨，所以才乐得见你二人，在门派修行时你追我赶，不料出了门派远走江湖，没了为师管教束缚，你二人斗得毫无顾忌。你错就错在，你可以胜福义，却不能杀了他！”
“呵，为何不能？”沈杜远答道，声音阴冷，令人如触寒冰，“师傅当真知道，邱师弟与我之间的恩怨么？当年为了‘潇湘剑雨’这四字，邱师弟纠集一众武林下流，于孤雁岭埋伏弟子，弟子命大，侥幸得脱，可是弟子的未婚妻却死在了马车里，我亲眼瞧着冷箭从车窗而入，来不及阻止，冷箭便洞穿了我未婚妻的脖子，我抱着她跳下马车，眼睁睁看她在我怀里慢慢死去... ...”
七年前，未婚妻的惨死的模样，仍旧历历在目。也是七年前的那天，他心里住进了一只渴望血与复仇的恶鬼，澄川渡口，师弟邱福义的死，只是这段复仇路的起点，直至前些年，过去埋伏他的歹徒，被他一一从武林中找出，总共十七人，一并屠戮殆尽，才让这场血雨腥风迎来结束。
结束，是他以为的。
他以为那只恶鬼，总算是永远的睡去。可没想到，旧怨重提，恶鬼竟摸着时间的线轴悄然而至，慢慢占据心扉。
虽跪着，腰杆却挺得笔直，双手攒拳，手背青筋暴起，骨节克克做声，他抬眼，一眨不眨的与师傅对视，双目混沌，似氤氲着两团血雾。
九岁入门，时至今日沈杜远二十有三。
十四年来，这是洛平阳第一次，见这位总把心事藏肚子中的，尽管不情不愿，可一向以自己马首是瞻的弟子，出言顶撞自己。
这位武林至尊一派之长，一生见过多少大风大浪，此刻，竟被最亲近的徒弟，逼得手足无措，面露茫然。
却是没饶过他，他弟子沈杜远再度张嘴，咄咄相逼道，“若是我不杀邱师弟，又何以告慰亡妻在天之灵，她九泉之下安能瞑目！”
哑口无言约莫半晌的功夫，才见这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，颓唐的瘫坐回太师椅中。此刻，什么云中剑派掌门首座，什么百纳道长，他都不是。褪下了光鲜亮丽的外衣，他如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父，他有个两个儿子，七年前死了一个，另一个被他扫地出门。
他舔着发干的唇角，嗫嚅了一阵，才语重心长，对沈杜远交心道，“杜远，你与福义是我一同带大，我将你二人视为己出，当做亲儿子一般对待，福义这孩子自幼就淘气，焉儿坏，可你比他懂事，总向兄长般谦让与他。在你俩十岁那年，你俩上后山玩，他使坏将你推下后山的池水中，那时正值凛冬，天寒地冻，回来时，你染上了风寒，高烧三日不退，整整三日，老夫我守在你身侧照顾，日夜不休，你还记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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